erlexed (第1/1页)

    翻滚的乌云遮住阳光，午后天气的骤变使稻谷惴惴不安地抖动身体，针尖一样的稻谷叶尖挑起的晶莹的水珠砸向脏污的水田。被砸中的青蛙停游在此处，用突出的双眼凝视稻叶后的广阔的天，突然发出狼伉的叫声。

    无趣的青蛙，何娇想。

    她站立在乌云下，拽住路边的狗尾巴草，她的食指关节多了一道勒出的红痕。路面的石子硌脚，鞋尖碾磨两个来回，随即被何娇一脚踢向平静的水田，吓得青蛙四处逃窜。

    她心乱如麻，对于父母突如其来的争吵感到害怕。自午饭时爸妈有了吵架的苗头，她就不敢再在房子里待着，索性跑出来无所事事地游荡。哥呢？哥哪儿去了？何娇四处张望，她哥早上来给她补习后就没见着人了，她估摸着又跟林静深一起待着。

    她想知道她爸那种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性格，她妈是怎么才能跟她爸吵起来，一个人像木桩子，不为所动，一个人像燥兔子，上跳下窜，稀奇。

    何娇没找到何羡的身影，心烦意乱地从田埂上跑到家门口，蹑手蹑脚地来到房间门前，把耳朵凑上去。

    屋子里窸窸窣窣，何娇听得不真切。

    袁秋玲在房间里来回不安地走动，向何卫国咆哮发火。何卫国窝囊地垂头而坐，抠动腿上的布料。这场无硝烟的战争还在继续，袁秋玲拽住何卫国的衣领向上提，怒吼两句模糊的话语后，看何卫国不说话，她哭着坐到远离何卫国的地方。

    何卫国拿起扫把扫走地上的碎玻璃。

    袁秋玲在愤怒地咆哮。

    何卫国站立不动，说:“再想想办法。羡儿要读大学了，娇娇还早，总会有办法……她性格也不是沉得下气去读书的，毛躁得很。”

    “是是是，你丫头性格毛躁你就让她像咱俩那样打工去！”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袁秋玲说:“你就是想让丫头跟咱俩一样没出息。”

    何卫国浑身像被冰霜逐渐攀上去，从脚到头逐渐冰凉了，头痛欲裂，眼花目眩。紫色碎花衣服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如同盛满筛子的芝麻向他泼来，脸上顿时有了火辣辣的痛。他从屁股兜里掏出一个翻盖手机，翻出联系人，讨好地说:“我找工头去，我还能做饭呢，咋就让丫头读不了书。”

    “找找找，找你个头。”袁秋玲啐他一口，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何卫国登时不说话了。

    袁秋玲看着来气，跑去翻箱倒柜，从衣服底下翻出存折银行卡零钱，全部扔到何卫国身上。她满头大汗，胸脯因为剧烈喘气而上下浮动:“……何卫国……你给你爸买了药、治了病、买了轮椅，我呢？我这么多年来你给我买过一点东西吗？我袁秋玲不嫌你穷，不嫌你爸瘫，硬是陪着你吃苦。当初娇娇还没怀上，你帮着你爸养何羡的时候，我就该跟你离婚。老娘命苦跟了你，现在连女儿都要跟着一起委屈。何卫国，你现在瘸着个腿上不了工，以后全靠老娘养家，你就一万块钱存款你全拿给何羡是吧？你……”

    袁秋玲指着何卫国，她的心跳像雷声一样响:“……何卫国，你不给我留，你总该给幺女留点上学的钱吧，她还要上高中，上大学。”

    何卫国怔愣半晌，他发现袁秋玲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旧得像一团泡在水里后又晒干的报纸。

    “会有办法的，何羡成绩好，以后上大学了，也能帮着娇娇。”他说，“何羡是个好孩子，不会对娇娇差。”

    袁秋玲说:“你脑子在想什么？这跟何羡好不好有关系吗？我要给幺女留一条后路！后路！幺女上不了高中去读职高是要钱的！”她的声音停止了，看见钉在墙壁上的红色的年历，浑身的愤怒逐渐泄去，捂住脸无声哭泣。

    何卫国唉声叹气，无奈地捶了一下自己的瘸腿。

    他把簸箕里的碎玻璃倒进垃圾桶，开始数存折和银行卡。

    ……

    何娇忽然茫然了，难得的感觉到喘不过气，开始了从小到大第一次关于人生的思考。

    她走开了。

    她蹲在土墙拐角，拔墙角生出的野草，闻到了尿sao味。墙角的数十根野草都被拔出，露出强壮雪白的根，带着星星点点的泥土。她捡起野草，抖掉根上的泥土，对着天空扔出去，划出一道流星般的白线。她的食指侧部起了凹凸不平的小水泡，她挤破水泡，流出了带着蚕丝般血水的稀脓。腿也麻了，她没在意，挠了挠自己被闷得发红的脸。她的眼前如同涌来一片汪洋，把她的目标和计划全部淹没了，让她整个人都泡在深海里。

    迷茫中她闻到了鸡圈里的臭味。她看向鸡圈，注意到辍学的邻居戴着白手套，用钉耙翻动枯黄的苞谷杆，准备把苞谷杆转移到可以避雨的地方去。邻居注意到何娇在看她，朝何娇露出善意的微笑。何娇垂下头，看见松软的泥土中钻出蚯蚓，像拱开了她的脑子的搅成一团的毛线，使她豁然开朗了。

    她做了一个令她愉悦的决定。

    此刻翻滚的乌云中雷声咆哮，震得人耳朵疼。

    何娇捂住耳朵，跑到屋里去了。

    这场从午后一直酝酿的暴雨终于瞅准时机，一鼓作气倾泻而下。如同冰雹一般的雨点往瓦房上噼里啪啦地砸，砸得瓦片筛糠般的抖动，砸得檐下垂下水帘，砸得灶房里漏下几缕雨水。夏天的雨热烈而凶猛，潮湿与闷热共同袭来，灶房里的温度更高了。

    何羡踩着地面一层污水，把一瓢水倒进大锅里。

    他前后忙碌，额头起了汗。

    烧火的何娇用火钳往柴堆里捅，偷瞄何羡的表情。

    何娇的决定来得快，来得轻易，她有点把握。

    她抓挠食指侧面的伤口，说:“哥，要不你明天别给我补习了呗，也别让林静深来。”

    何羡不抬头:“又犯懒了？整天嘻嘻哈哈的，还没玩够呐？”

    “不是。”何娇说，“哥，我不想读书。这两天你给我补习，早起晚睡我都累死了。晚上是公式，白天是林静深那张臭脸。”

    何羡擦了擦脸上的汗，火光映得他像浸在了夕阳中，腻腻的。

    “哥呀，我想好了，我考不上就算啦，我搞完九年义务教育就打工去。我听我一个朋友说了，她比我大点，读完初中就去进厂子打工了，今年就回来结婚。”

    何羡没反应，这激励着何娇继续说下去。

    何娇语气轻快:“她十六了，那厂长好像跟她有点关系，初中读完就去打工了。哥，以后我也像她这样也挺不错的。去打工赚钱，嫁人生孩子，比我去读书强。反正我成绩也不好呀，你跟林静深还给我补课，我要是不读了，你们也不用起那么早。哥呀，我想早点挣钱。”

    “神经。”

    何娇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何娇，你……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何羡反而忽然笑起来。

    何娇瞪大眼睛:“……哥，你怎么能学林静深骂我？”

    “乱七八糟的，不该骂？”何羡往锅里扔菜，“能上学你不去，非要在这个年龄去打工生孩子，你怎么想的？何娇，你要是没病，就别想着这种事。”

    “哥！”何娇站起来，气愤地叫。

    何羡瞥了一眼，没应声。

    “你懂什么呀！”

    何娇哽咽着跑出去了。

    何羡喃喃道，青春期的姑娘是不一样哦，想一出是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