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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但是不敢(上) (第2/2页)

  一坛一坛往胃里灌。脚边甚至已堆起了空坛子。

    他的酒量不太好,也不太差。但酒量再好的人,恐怕也扛不住这样不要命的喝法。

    他不是个喜欢借酒浇愁的人,但此刻却恨不得大醉三天,连一点思考的余地都不要留下。

    都说心情不好时更容易醉,他却觉得除去开始模糊的视野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头脑是越喝越清醒了。轻轻放下手中酒坛,底部还是与地面磕碰出一声不和谐的杂音——大概已快失去对末梢肌rou的掌控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万一有人来取他项上人头,此时正是大好时机。四下环顾一番,还有闲心嫌弃山间小酒馆的酒味道太淡太涩,远不如孟霁华家酒窖里珍藏的佳酿,只需半坛就能让自己云里雾里,半夜跨到屋顶上高声吟诵唐诗,吵得孟家上下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时,又忍不住偷笑一下:老孟家里的陈年女儿红,怎么是饭馆里糊弄赶路人的淡酒能比的?

    但很快嘴角的笑意就落了下去,终于又想起来自己好像是被老孟逐出门了。这一想法闪灭之下暴露出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三日之后,一位曾经的朋友就要永远长眠于尘土之中了!

    他苦笑起来,拍开一坛新酒的泥封,又要往嘴里倒。若是这坛下去脑子还醉不了,胃就要先顶不住了。

    卫容也好,孟霁华也罢,他向来理解不了这些人脑子里的胜负欲。为争名逐利赔上性命,这是周映年绝不会做的事情。

    但他还知道另外两个字:尊重。

    这是两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做出的决定。所以既然一次劝说无法改变选择,他就绝不会再多提一句,当然更不会做出干涉决斗、临阵偏袒的事情。

    ——一个人总不能比别人更关心自己。

    但……周映年借灌酒的动作掩去面上一瞬间的黯然神色,这并不能抵消他对失去一位或许现在已经不止一位了朋友的惋惜、与痛苦。

    他忽然轻轻敲了敲桌子,似无意般呢喃道:“古有苏东坡带酒冲山雨之豪兴,今之百姓竟似继承其遗风,妙哉,妙哉。”

    这话音量不大,却裹挟内力远远传开去。闻言,一名戴着斗笠的少年终于从外墙转出来,抖掉蓑衣上的雨珠,低垂着头坐到周映年对面,扭扭捏捏地玩自己的衣带。

    周映年看他一眼,又垂眸研究坛中荡漾的水面,似乎已认定这位神神秘秘的少年还没有个陶瓷罐子好看。

    少年终于忍不住这溺人的沉默,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天姿国色的小脸,轻声道:“周大哥……”

    周映年半抬起右手打断他,淡淡道:“周某何时竟多了个弟弟?惭愧,惭愧,不敢,不敢。”

    ——往常的他绝不会这样刻薄。酒精到底还是腐蚀了神经,让他不再分得出心神斟词酌句、避免使人难堪。

    少年的眼眶顿时红了,揪着衣角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又鼓起勇气道:“大哥,我……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周映年淡笑道:“当日说着‘愿同生死共进退’,转头就把我卖给屠夫的人,莫非不是你么?既然如此,又何必还要来看我?”

    这少年正是蓝岚。周映年说得轻描淡写,但当时他拼着被打断两根肋骨的危险堪堪从神手大劈棺下抢出蓝岚一条命,却被吓破了胆的少年反手交出去以求不死。若非及时看破邵屠夫心中对前妻念念不忘,用言语挑拨得对方心神大乱才侥幸逃出生天,恐怕早就被蒸成人rou包子了。

    其实他并不真的很计较少年的背弃。骤然面临生死抉择,人难免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平常绝不会做的事情。他看惯风波尚且贪生,何况是被呵护着长大的蓝岚。

    他只是很介意,邵屠夫那一场后,蓝岚大概是害怕被指责,藏了起来再没有出现在人前,此时跳出来在他面前碍眼,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必是又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想起老姘头的好处来了。

    周映年毕竟不是圣人,做不到被利用以后还能慈眉善目挽留说欢迎下次再来。

    蓝岚却兀自先红了眼眶,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软软唤道:“周大哥……都是我的错,可我、是情非得已……”

    周映年点点头,忖道人人都是情非得已,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倒是没几个。但自从看透蓝岚本性以后,就连与之周旋的兴趣都失去了,以免多生事端,还是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

    还当是受到认可,蓝岚低下头,语调更加泫然欲泣:“我知道对不起大哥,但如今我活不长了,只想再看大哥一眼……”

    乍听此言,周映年下意识抬眸扫了一眼,揣度此人面色红润活蹦乱跳,半点看不出要死的样子,却还是一本正经道:“哦?莫非周某长得如此好看,竟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蓝岚真的终于掉下泪来,泣不成声:“我、我不小心中了玉楼春的毒……蒋哥哥说如果求不到解药的话,只能与至阴至阳之人交合才能解毒……可是、可是还有谁会愿意救我呢……”

    周映年蓦然抬头,似乎有些刻薄言语已经涌至舌尖,又被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只道:“过来,手给我。”

    在已经出现重影的视野里,他不怎么温柔地捉住蓝岚的手腕,往经脉里一探,失笑道:“什么庸医给你诊断的,这哪里是玉楼春,明明——”他蓦地住了声,眼眸中醉意烟消云散,神色骤然严肃起来,霍地站起捏开蓝岚的牙关看舌苔,又扒开下眼睑瞧了瞧,竟然有些愣住,“这药是惊神散!”

    ——恰恰与名字相反,玉楼春是一种很“仁慈”的毒药,中者死时面色红润,容颜如旧。而惊神散才是最丧尽天良的窑子里用的春药,发作时若不能同时与一男一女交合,便会逐渐丧失神智,最终沦为性奴……最要命的是,它发作的间隔会越来越短,势必要让受害者受尽折磨、尸骨无存才罢休。

    蓝岚也听说过惊神散利害,登时吓得六神无主,拽住周映年的袖子跪倒在地,哭泣道:“求大哥发发慈悲救救我,我不要做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

    周映年定定看了他泪痕纵横的脸良久,半晌叹道:“你找到这里,到底算命不该绝。随我来吧。”

    他问自己,眼前这个人值不值得救?

    ——不值得。此人自私自利口蜜腹剑,至死执迷不悟,日后不知要害多少正派少侠。

    可是他又扪心自问,即便如此,能不能做到见死不救?

    ——不能!有的高手退隐江湖后不再动武,最终真的不能再施展绝世武功。周映年也是如此,现如今甚至不是他恪守原则绝不开杀戒,而是根本已无法动手!生命早已成为灵魂上的枷锁,就算蓝岚真的恶贯满盈死不足惜,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很难评价如此风格是优是劣,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行走江湖时奉行此等善恶观,必然迟早惹上大麻烦。

    周映年收起折扇一拂袖子,一手拎着酒坛,领着蓝岚向二楼客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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