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物蒙尘，其人不存 (第1/1页)

    飞行器穿过三光年的距离，在边陲的罗比亚行星哨站停靠，尤兰从舱门出来后远远望见几个穿着联合国制服的军官，不觉恍如隔世。

    同行的女科研官不许阿古罗拉出来，她见到熟悉的场景也同样惊喜，雀儿似地跑跳着进了中转站，给自己买一张回家的船票。人类联合国的货币是一种可以为设备充能的能量币，他们从飞船上卸下部分机油，经过测算，可以等量兑换能量币。

    尤兰呆愣地坐在控制椅上抽烟，他透过烟雾看着女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一路的喜悦已被消耗殆尽，他浑身瘫软，几乎站不起来。

    飞船联网后接收到一条新的通讯记录，尤兰艰难地想要伸手去启动，但弯曲依靠在椅子上的脊背却瘫软着不能遂他心愿。阿古罗拉走了过来，为他打开了通讯仪。

    哈缪丝·卡尔美丽如故的脸庞投影在他面前，优雅女士的虚拟影像朝他眨了眨眼，尤兰便控制不住地痛哭起来，泪水顺着他消瘦许多的脸庞滑落，尤兰呜咽着，感到一阵酸楚直冲鼻尖。

    “母亲……”

    “尤兰，真高兴你还活着，把你的坐标发给我，我会派人来接你的。”哈缪丝的声音透过简陋的通讯仪器，跨过六百光年的遥远距离传到他耳边，带着轻微的漏电声，让尤兰完全崩溃了，他狼狈地擦着鼻涕和眼泪，只能用嘴巴呼吸。

    尤兰点了点头，他从阿古罗拉手中接过纸巾，泣不成声地抱臂哭了起来。

    “我会把坐标发给你的，女士。”阿古罗拉凑到尤兰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向投影回答道。

    哈缪丝有些湿润的脸庞转向黑皮肤的外星人，皱着眉欲言又止起来。

    “别担心，女士，我是卡尔先生的奴隶，是他把我从星际海盗手里救出来。”阿古罗拉笑着道，尤兰因此瞥了他一眼。

    “好吧，”哈缪丝眉眼舒展开来，“缪里尔会去接你的，他刚从前线回来，已经是个上尉了。”

    尤兰听了一愣，他已许久没有见过弟弟，更是在三年前与他大吵一架，不曾想脱身后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他。

    “尤兰，”愁容爬上哈缪丝优雅恬淡的脸庞，她的双眼暴露出与面庞不符的衰老，“战争结束了。”

    “我知道。”尤兰知道她想说什么，战争结束了，他们应该更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不要再和家里人闹脾气了。

    沉默蔓延开来，哈缪丝没有听到尤兰的悔改和认错，她的眼神愈发疲惫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永远是家人。”哈缪丝笑道，她皱眉看着尤兰，眼中不无遗憾，好似在看一件失而复得但终究破损不堪的珍宝，珍惜却也不遗憾。

    “嗨，尤兰，缪里尔已经带队去接你了，三个地球日内，他就能通过星门到廿四科2号恒星基地，你一定要在那里等他啊。”父亲的投影也出现在屏幕上，他气喘吁吁地挤走了母亲一半的影像，边哭边笑着和尤兰打招呼。

    缪里尔·卡尔的名字出现在飞船的通讯录里，他的坐标正缓慢地从地球向星域外移动。

    尤兰看着父亲与自己颇为相似的脸，一切的情绪都抵不过恨意，他确实被萨姆·贝拉米放走了，但尤兰就必须因此对他毫无怨恨吗？尤兰瞪着尚且流泪的眼睛，透过半透明的投影，看着哨站上起飞的军舰出神。

    “父亲，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尤兰听见他自己的声音，沙哑哽咽得近乎一个老人，他知道自己不哭的话，嗓音也好不到哪里去了，酗酒和抽烟并不只是消愁的宝物，他的身体已经一日日坏下去了。

    “什么？”

    “我要找一个人，萨姆·贝拉米，他就是绑架我的星际海盗。”尤兰一字一句地念出那人的名字，滔天的恨意让他颤抖不止，“我要杀了萨姆·贝拉米，他……”

    “尤兰，你在公共频道上，”缪里尔出言提醒，但她的投影并没有出现在屏幕上，“注意你的言谈举止。”

    父亲的投影向左边瞥了一眼，他悲切地看着尤兰，说道：“当然，尤兰，你会写一份完备的事项报告，完全阐述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们会联系军方的……他……一定会帮你。”

    “没有他，你一样可以报仇，尤兰。”缪里尔恢复了清冷的嗓音，她停顿了几秒，继续道，“不要让仇恨蒙蔽了双眼，贝尔蒂·杜卡基斯并不是什么好人，他……”

    尤兰打断了女人的话，他已经擦干了眼泪，“他是你推荐的。”

    “我只是向第28舰队推荐了你！杜卡基斯只应该是你的前辈，他在猥亵你，你为什么还不明白？”

    “缪里尔……”

    “你闭嘴！你给我滚开！”缪里尔的投影再次出现，她优雅的面庞被愤怒和悲伤笼罩，尤兰不敢相信母亲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尤兰，杜卡基斯根本不在乎你，他甚至想带你去战场，他平时都给你灌输什么乱七八糟的军国主义思想，简直是纳粹在世！”

    “母亲！”

    “你就是为了他才跑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偏远星域勘探矿产的！这样危险的任务何必你亲自去呢？四年前，你就已经被绑架过了，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的！”

    “缪里尔！你在说什么？！”

    尤兰闻言心痛不已，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坐在驾驶座上动弹不得，近乎为听到的话停止了呼吸。

    “你这个老太婆，你什么意思？”不知什么时候，女科研官已经回来了，她拿着两盒盒饭，怒不可遏地冲到尤兰身后，“太阳系的少爷小姐没必要做这种脏活烂货，只有我们这样的下等人才应该去鬼地方为国家冒险是吗？我们的命就活该比你们低贱吗？”

    “这位女士，真的很抱歉……”

    “卡尔科研官们，你们真的不该在公共频道上交谈的……”

    “先生，我们真的很抱歉，请体谅我们做父母的……”

    “请不要在公共场合污蔑联合国的军人！”

    “你这个半人马星座的马列来贱种，不要碰我！”

    “尤兰，你还好吗？”

    通讯仪和飞船内嘈杂的争吵声此起彼伏，尤兰突然感觉一切都如此的荒谬，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爱人仇敌和家人……没有什么是他能掌控的了的。尤兰想起那艘巨大的海盗船，他修理了半年后已经非常完备了，一次跃迁只需要预热三个地球时，舱门不再吱呀作响，活性金属覆盖在护盾表面，任何超过两百度的攻击，只要他允许，都会立刻上报给船长……但这一切都归他人了。

    尤兰意识到大家都各吵各的，再没人注意自己，他麻木地盯着屏幕愣神，随手点开一个网页，联合舰队凯旋的消息赫然列在新闻首位。他眨了眨眼，意识到并不是所有军官都会在签署停战协议后即刻回国的，贝尔蒂温柔的蓝色眼睛突然击中了他的心。尤兰前倾着身子点开了新闻，在智能索引中输入“贝尔蒂·杜卡基斯”，果然在第8分钟的影像里，看到了那位金发碧眼的军官。

    贝尔蒂站在太阳系指挥中心的高台上，朝着人群挥手，台上是国家的众多高级将领，台下是挥舞着彩带的憧憬他们的人民。贝尔蒂的影像一闪而过，摄像头几乎没在他身上做太多停留，却着重刻画了他身边的韦一上将。尤兰暂停了画面，看着贝尔蒂微笑的半张脸和全新的校官制服，恍如隔世的感觉从未如此剧烈。

    尤兰的双眼再次闪出泪光，他伸出手掌撑着自己的半张脸，惆怅地笑了。时隔过年，他们当真还能再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