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第1/1页)

    6.

    这是来到这的第三天，艾连已经连续两天在清晨与自己的室友聊天，说是聊天倒不如说是他单方面的提问和室友依据问题回答，这应该称为采访更为恰当。

    要是放在平时，艾连并不喜欢花时间去提问了解他人，可也许是在这里的深夜没有什麽特别的娱乐，所以也只能将时间放在同间房里的另一个人身上。

    艾连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莱纳有那麽多好奇的地方，而且每天和莱纳聊完天都会感受到莫名的不适感，但艾连却也意外地发现，那个sao扰自己已久的声音在那一次猛爆性的轰炸後竟然变的非常小声，连频率也降低了许多。

    这个现象让艾连喜出望外，好心情让他在与芬格尔女士的约谈上崭露无遗，芬格尔女士对於艾连短时间内的改变感到惊讶，但病人的情况有好转无疑都是对於他们医疗团队的肯定，她自然是乐见其成。

    当天晚上，在莱纳从属於他的防护罩中出来时，艾连早已经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他床边等他了。

    「这个送你，是我今天画的。」艾连拿出一张图纸递给莱纳，这是他今天到手工艺教室里画的。

    图纸上不是壮丽的风景、不是娇艳的花朵，也不是仿真的人像，而是一张人体上半身的肌rou与骨骼解剖图。

    艾连父亲的书房里有许多医学类的相关书籍，艾连很小的时候就在父亲的书房玩耍，比起密密麻麻的文字，小孩对图型更有兴趣，所以艾连总喜欢看骨骼或是肌rou的解剖图书，甚至会拿纸笔画下来。

    接下图纸的莱纳有些困惑的看向艾连，艾连指着图画上不怎麽好看的人之後，手指在莱纳颈动脉窦和太阳xue的地方各点了一下，说这两处是人体几个极其脆弱的地方。

    莱纳原本疑惑的神情转为吃惊，像是被揭穿了什麽不可见人的秘密，双唇都不自觉地发颤。

    「莱纳，你真的想死吗？」艾连深深看了对方一眼，「如果没有那个烦人的声音和你家的事，你真的不想活下去吗？」

    莱纳想起了父亲去世时，他母亲痛哭失声的抓抱着他说自己只剩下莱纳可依靠了，於是莱纳为了他的母亲活下去了。

    可不过一年，莱纳的母亲也随着父亲走了，他又再次失去了生存在这个世界的理由，所以当他在市里最大的购物中心里听到枪声时，他像是听到召唤，在所有人都是向外求生时，只有他一人是向死而去。

    可惜他的心愿依然没有达成，他挨了不致命的一枪，在祖父母的哭声里苏醒，他年迈的祖父母哭求着他坚强，於是莱纳为了他们再次选择活下，不过他的人生剧本就是一陀狗屎，他的祖父母在他高中快毕业之际，一前一後的离世了。

    「...我不知道，艾连，我真不知道。」莱纳的手紧绞着被子，可他似乎知道＂不知道＂并不是一个适当的回答，所以吱吱呜呜了一阵後像是终於搜肠刮肚的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而露出笑意，那一种勉为其难的、小心谨慎的、苟合取容的难看笑容，「我想...我可能没办法为自己活下去。」

    「有没有可能只是你还没想到自己可以怎麽活下去？或许外面有答案呢？」艾连指着窗外，却看到莱纳突如其来的抗拒。

    「我不能去、我不能出去...我会做出很可怕的事，我不可以、」莱纳猛烈的摇晃着头，他抓着起被缘准备躺回床上，「艾连，谢谢你...愿意陪我说话，可是也许、也许你不该跟我说话！对、对不起，我现在我累了、我...我要睡了。」

    在莱纳要将他身上那层白色的薄壳完全阖上之前，他像是想到了什麽，从被子里对艾连说：「祝福你在外面的世界一切安好。」

    艾连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句缺少再见两字的道别。

    为什麽要道别？

    他後知後觉的想到下午与芬格尔女士的谈话，芬格尔女士苍白的脸上多了两个小巧的梨涡，若不出意外，他再待上两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艾连将背靠在椅背上，环视着间房，才刚开始习惯却又准备启程。他轮转一圈的目光再次定在床铺上的白色被团，脑中想像着他两天後，当他再度睁开眼时，眼前的会是怎麽样的景色？

    他会在属於自己的房间里醒来，走下楼去吃母亲亲手做的早餐。在早饭後，他会跟着米卡沙跟阿尔敏一起循着熟悉的路线走到学校，接着在学校里度过充实的一天。傍晚回到家，他会跟父母共进晚餐，洗澡完後再复习一会功课，然後躺在舒适的床垫上进入梦乡。

    倏地，艾连发现自己下意识蹙起眉头，而刚才脑中闪过的疑问是：那莱纳呢？

    艾连蓦然觉察才认识短短三天，不！更具体的说是不到三个时辰的莱纳竟内化成他日常之中缺失的一块。

    无法解释的焦躁在艾连心中流动，像是刚喷发的滚滚岩浆缓慢的在心脏表面流淌，一寸寸地攻城掠地，灼烧的痛感像是皮膜已燃烧殆尽，接下来的是里rou。

    艾连不明白自己在烦闷些什麽，理性地说，莱纳继续待在这个与外界隔离的堡垒才是最好的决定，他不必害怕自己去寻求他人做出那不可饶恕的恶行，也可以在这里的管束下继续安稳地活着。

    世界上的人口那麽多，光是在这精神疗养区里的病人就不少，每天从新闻、网路、他人口中得知自动或被动消逝的生命有数以百计，明明在听闻这些故事时，心中只是无力的惋惜或真心的哀悼，可为何只有在得知莱纳想寻死的念头时就如此心神不定？

    或许是因为他们恰好住在同一间房、恰好遭遇过只有自己所能感应的异象而产生了亲切的情感连结，但也许答案单纯的就像莱纳所说的－他们是一样的。

    他们是一样的，只是刚好出生在完全不同的家庭、拥有截然不同的性格、经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轨迹，但却默契的在面临相同的困境时受到冥冥之中的指引来到这，让他们毫无关联的人生重合在一起，填补了缺失、完善了原来的模样。

    就像只有在明与暗、善与恶相容之处才可称得上完整的世界。

    就算是在令人称羡的和善环境中成长的艾连也未能至纯至善，尤其是那持续sao扰他的声音就像是看不惯似的企图引诱他踏入深渊。艾连不堪其扰也无法摆脱，但他仍坚持去接受这场旷世持久的战斗，期盼在战胜的那一刹那对着它大喊：FxxkYou！

    所以当艾连看见另一个相反的自己竟已对那该死的声音伏首称臣，甚至想要献祭那为不足道的生命时，他感到非常失望，可於此同时又对比莱纳享有更多幸运的自己感到羞愧无比，他竟也曾经陷入迷惘而差点放弃继续前行，未免也太厚脸皮了！

    「...我们是一样的，莱纳...」艾连轻飘飘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但视线却是望向那个躲在脆弱盔甲下的逃兵。

    「...我们一样已经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所以...所以不要这样轻言放弃阿...」艾连低下头将整张脸埋进手掌心内，那不知名的悲伤像是跨越的千年之久才在此刻打湿了他的眼。